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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周叶·生花番外】不轮回(下)

@鸽子和仙人掌 《生花》前世番外。1934-1949背景,特警周×军官叶,历史很不讲究。BE预警(但来世是HE!详情见《生花》全文w

(上)及说明戳主页。

(下)8k字完。

***

周泽楷把拿到的情报完整地交给了上峰,一个字也没有读。他善于保守所有人的秘密,当然,也包括他和叶修之间的。

那段时间,他总是想起他第一次吻他的场景。八年前的仲夏,叶修因为长烧不退住进了城里洋人开的医院,他趁着老妈子出去吃饭的功夫溜进病房,在馥郁的橙花香气中握住对方的手,听着对方带着一丝无奈的打趣,半是害怕半是冲动地用唇轻触对方的手背、额头和脸颊。纯白的世界总是会给人一种伴随着些许眩晕的不真实感。他慢慢地咀嚼着自己对眼前之人的情感,把自己的感受一点一点地磨碎、区分,然后再一次地混合、熔铸、品尝——对友人的钦慕在何时变成了不可阻挡的占有欲保护欲?是在自己分化的时候?察觉他可能分化成坤人的时候?还是在此刻,抑或在久远、久远的过去?

“等我。”

“认真的?”

“嗯。”

没有什么比那种情感更适合磨砺一个少年身上的光芒了。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,但足够他们学习如何与最真实的自我相处。他们在纯白色的梦境里,或者在橙树的掩护下练习拥抱和亲吻。那时候的憧憬纯粹,誓言也轻易,就算是最聪明的小孩,也愿意用“一辈子”来证明自己尚年轻这件小事。

“好——”

***

“小周:

我已随部北上。本想再见你一面,但军情紧急,身边人多眼杂,诸多心绪,都可待来日班师再叙。传信的是我从小的玩伴,在山城民主街上经营一家茶叶铺子,之后都可以通过他联系。余事勿念。

修。”

出乎他预料的是,叶修并没有在山城修整太长时间。信被他锁在住处的檀木匣子里,和八年前他得到的那把手枪躺在一处。

***

“小周,你最近怎么喜欢上泡茶了?记得之前你一直不喝的。”

“唔。入乡随俗。”

***

“小周:

这个年又不能回去过了。近日又收回了几个阵地,正是鬼子不痛快的时候,万万松懈不得。有一件事要拜托你,最近偶尔感觉头晕,怕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受了点轻伤,加上医药短缺,药用得随意了些,跟身子里的药性相抗留下祸患。想来想去只能托你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法子。最近若无变动,都驻守在甲市南郊。实在抱歉拖累你。余事勿念。

修。”

***

“叶哥他们早不在甲市了,那边的人说鬼子大年夜偷袭了乙县,之后驻军就开动了。”

“有劳。”

微微颤抖的手从对方手中拿回原封不动的信件,又递过去了几个用来补偿差旅资费的银元。

***

“小周:

前几日吃了鬼子的暗枪,一直在丙市医院躺着。哥相信自己命大,但病情反复了几次,故觉得有必要写信告知你。家国在上,流血牺牲本是军人分内之事,只是若有弃约,希望你能替哥看看鬼子投降的样子。

修。”

***

“先生,问过了,护士说里面没有姓叶的病人。”

一周后,轮回小队正好接到去前线的任务,路过丙市修整,他火急火燎地差住处的店家去医院打探,却只收到了这样的消息。

“那前些时间呢?”

“只问到了一个小护士,恐怕她不太清楚。还需要再问吗?”

一个迫切想要脱口而出的“是”字被咽了下去。紧紧攥住的拳头有些发痛。

“不必了。”

任务紧迫,此地不容久留。只希望命运足够仁慈,会给他两个答案中比较好的那一个。

***

在叶修送来最后一封信一年之后,鬼子投降了。

不过在山城的这几间办公室里,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并没有缓解多少。五年来从未失误的轮回小队,在一次重要级别为五星的任务中失手了。队长周泽楷的子弹射偏了一寸,刺杀目标被救了下来。

上峰把他平日里最喜欢的紫砂壶向他砸了过去,他本能地闪开,随着惊动四邻的破裂声,飞溅的茶水弄脏了他打点得颇为周全的军装。

他一句话也没有说。他的搭档,也是这几年一直跟着他成长起来的副手,苦心竭力地为他辩护了许久,中心含义是队长参加过阵亡将士追悼会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宁。

“罢了罢了。”半个小时之后,上峰的神色终于缓了过来,“你们之前立功多,下去歇息两日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将、功、补、过!”

追悼会的名单上确实有“叶秋”的名字。

但他失手的原因不是痛苦,而是他认为那个被他瞄准的人,那个反对内战的教授,本来就不应该死。

悲恸和绝望都不会压倒他,但茫然失措会。

***

奉命休整的第二天,确定自己身边并无眼线之后,他才换了一身便服,跌跌撞撞地奔叶宅去了。

凶猛的夏天已临近尾声,雨帘交织着黄昏的暗淡光线,把整个世界变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。湿气入骨,越是走近那片橙林,握着黑色大伞的瘦削骨节就越是颤抖个不停,直到他一把将伞抛开为止。附近灯火极少,上次来时的萤火也不见了,果实朽坏的气味和树叶在雨中发酵的气息掺杂在一起,几无生机。而他自己,放任雨水渗进骨缝的他自己,也像脚下的落叶一样被困在这里、将要腐坏在这里,和这里的无数个四季轮回肌肤相亲,融为一体。

这是唯一一个他可以放纵自己被情绪感染的地方。他的脑海开始对前些天的场景敞开:一代青年才俊陨落沙场,生前的战友流着泪讲述他的妙计和神勇,将军为他补授军衔和军功章……这些可以惹得很多陌生人热泪盈眶、热血沸腾的片段,在他的回忆中却显得很奇怪。上一次寻人未果之后,同样的场景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了上千次,与那些搅碎心肝的担忧相比,这耳闻目睹的一次倒显得颇不真实。是因为总算到来的解脱吗?还是因为一直悬在高处的另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他,叶修不可能死得这么容易?没有尸体,是的,他没有见到尸体。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了这么多年,为什么这不会是叶修讲出的另一个谎言?

这些问题并不是他怅惘的全部。是生也好,死也罢,他想向叶修索要的是一个答案。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,小时候行酒令时他们对过好几次边塞诗,这一句最讨叶修喜欢。生离死别的未来,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;当年在这位前辈的影响下改行入伍,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坚定的决心。但是十年过去,他发现自己害怕的不是死,而是即便强大如叶修和他,最终也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、真正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战,而是只能屈居于更高的力量之下,成为被命运操纵的傀儡。这一次枪下留人,他真的做对了吗?叶兄?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做?

夜色渐临。身子被雨浸透之后,他的灵魂倒像是终于摆脱了这座囚牢,超脱于轮回之外,高高在上,分外清醒地俯瞰着整个幽暗混沌的世界。倘若亡者有知,也必定是在这样的高度,看着匍匐于尘世的他吧?

雨声渐渐缓了。

田埂那头,宅子的方向,一个提着灯的青年缓缓走来。

灯远远地、随着步伐的节奏晃动着,像是从腐草中生出的萤火。

麻木的身体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,浮游八荒的灵魂倏地下坠,就像是地球忽然恢复了引力。

“小周?”

灵魂落地了,平稳着陆,有惊无险。

灯光打了过来,光芒驱散了他脸上的惊讶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微有些僵硬,内里却毫无保留的笑容。

“你看你,怎么弄成这个样子?你不是带伞了吗?你先等等……”

来人并没有把话说完。他伸出手,作了一个“嘘”的手势,从自己唇边递到对方唇边,又尝试去触碰对方的面颊。

“怎么,想试试哥是人是鬼啊?”

对方也笑了。刚到而立之年的叶家大公子一身寻常乡绅装扮,但身形看得出是军人样貌。乡居数月让他的表情柔和了不少,那个笑容看起来就像是丝毫没有被十年的风烟沾染过一样。

“你还真以为鬼子能打死我?”

“不——”

“那你干嘛这么慌?”

“你……是怎么……”

“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的?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以为呢?”

叶修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。他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
“简单,回家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过来。”

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的堤坝上炸出了一个缺口,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心绪奔涌向他梦寐以求的海洋。

“你这个样子可不行,我去拿几件干净衣服再叫上车夫,咱们进城去找个地方好好聊。”

“啊——啊——嚏!”

他好像刚刚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冷这回事。叶修带着他标志性的无奈微笑打量了他一眼,拍了拍他的肩膀,又俯身拿起被扔在一边的雨伞,用伞柄敲了敲他的后背,像是在试探他的感觉是否还在正常运转。

“来吧——当初第一次见你,好像也是个雨天啊。如果不是哥把你搭救回家,你怕是要淋得跟今天一样了。”

“唔。”

***

城郊的小旅店倒收拾得十分整洁,叶修帮他要了几杯温过的酒暖身子,随后就掩上了客房的门。

“所以……到底怎么回事?”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湿湿嗒嗒的,看对方做好了回应的准备,便连忙开始了追问。

“我自己跑的。最后给你写信那几天,我一直昏昏沉沉的,真以为自己挺不下去了,但过了几天倒还恢复得可以。我一直用药掩盖坤人身份的事情被医生发现了,他们答应帮我瞒着,但是说我的身体坚持不了太久,再耗下去肯定会暴露。之后我等这片差不多太平了,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了,就领了个殿后的任务,借着抢军资的名义跑到山里头躲了一夜。等脱了身,我就用回了坤人叶修的身份,想个法子回来了。”

“万幸。”他的目光在手中的酒杯和对方带着些微笑意的脸之间游移着,最后锁定在对方长袍襟前的两个搭扣上。呼吸仍有些急促,他仍然需要这些细节来帮自己确认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。

“策略而已。”叶修又给他倒了一杯酒,“你倒真没怎么变啊,还以为这些年能让你多说上几句呢。”

“那你身体……”他没有理会这句打趣。

“一直吃药调理着。不过既然离了军营,就不用强行摁着了。”

“将来呢?”

酒的暖意顺着消化道融开了一条河流,周身的细胞在一个一个地相继苏醒过来。

“将来啊。鬼子赶走了,不想打仗了。等这阵子过去,兴许读点书,谋个差事。实在不行还有这个庄子,阿秋留在西洋做生意,这边也得打点着。”

“这样……你甘心吗?”又是一杯酒下肚。

“是啊。说不甘心是假的,这打了七八年,到头来军功章都落在了个死人名下。”叶修也拿起一杯酒,看来他忌酒的问题已经解决了,“不过当初参军,倒也不是奔着那块牌子去的,要是国泰民安,自然有别的事要做。”

周泽楷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苦涩的笑容。

“倒是你,现在应该很不容易吧。”叶修停了一停,才说出这句话。

笑容换成了一句轻叹。

“军中的事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,我还是知道的。国家还需要你们,是件好事。”叶修这句话给得很轻,像是在掩饰着自己心中的失落,“这两天闲着没事的话,就陪哥多喝几杯吧。”

两个大男人就这样相对坐着闷头喝起酒来,似乎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话一般。

到底是想说的太多,能说的太少。

但总要有人先开口才是。

“这么些年这么忙,也没来得及讨房太太?”

叶修拿着酒盅的手腕晃了晃,半杯酒在白瓷的表面盘旋了一圈,被它的主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,衬托着一句轻描淡写一般的发问。

“没。”

回应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个字,气息有些重。但与之前的每一次对话都不同,叶修的眼睛看向他,没有回话,似乎是下定了决心,在他再挤出几个字之前绝对不说一句话。

“有人等着。”

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不合适,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。青年军人的回应清澈而干脆——绕弯子一点都不有趣。

“好。”

叶修的身体前倾了几寸,一壶酒中最后的半杯下了肚,回旋在酒盅里的醉人液体却像是浸润到了他的眼神里,柔和,澄澈,但又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,像一个等待他去揭开的、会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的秘密。

“哥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。”

这句话碾过时间,就像是象征着信约的印章碾过胶泥,从此,过去和未来都被赋予了新的形状。

“你快别在这儿湿漉漉地坐着了。你不心疼自个儿,有人心疼。”

再这样说下去也无甚意趣了。叶修说着起身去拿放在一旁床上的衣服,刚把干衣服收进臂弯,一阵湿气便从他身后逼了过来,雨水尚未干透的衣袖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背,上方渗过来的气息却格外燥热。他的鼻息淹没在他后颈上方的黑发里,带动着心跳一起开始共振。

“你能不能先换身衣服?脏成这个样子!”

“对不起。”身后之人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。

星移物换,山河疮痍。

十年间,强虏已退,故人未改。

一生所望不过如此。

***

战胜之后,政府开始筹划还都江城。但国内局势动荡不断,那边少不了有许多麻烦需要剪除。十月、十一月里周泽楷一直留在江城听命,十二月初回了山城一趟,带给叶修的礼物里除了几样特产,还有一枚托人从西洋订制的订婚戒指。他的身份特殊,私事也要受重重审查限制,即便是先退伍再结婚,也没有任意选择伴侣的自由。更何况他现在年富力强,正是上上下下依赖的砥柱,要是向上峰请退,非但得不到许可,更会惹人怀疑。所以这些礼物连着一封长信,仍然是托人偷偷送过去的。他为订婚的事发了很久的愁,但想到既然叶修的身份能在军队上瞒这么久,随后两个人一起想办法,总不至于无法兑现诺言。在江城的任务很快又找上门来。所幸上峰批准了他过年回家探亲——小家庭的吸引力居然胜过了国事,对于一个年轻军人来说,这多不应该啊。

偷偷跑了这么多趟叶宅,这次他想换种方式过去。此刻他是十二年前出国求学的归国华侨周泽楷,是叶氏兄弟的旧相识,过年时登门拜访,正准备与赋闲在家的坤人公子上演一场约定好了的一见钟情。

他叫了辆人力车,一路上反复整理着自己的西装,也准备好了假装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的谈话口吻。古人道近乡情更怯,只是握了这么多年的枪、终结了这么多人性命的他也在路上如此惴惴不安,真是连他自己都要嘲笑自己了。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难得过一个安稳年,一路上走亲访友的车马相当热闹。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,还真是十二年前了。

眼看着马上就到叶宅了,车夫却半道上把车放下,歇息起来。

“怎么不走?”他皱了皱眉眉头问。

“你看。”车夫说着指了指前面,“等他们走了再过去吧,这大过年的,省的沾染晦气。”

前方交叉的道路上缓缓行进着的是一支送葬的队伍。队伍不长,也没有闹出太大声响,只是安安静静地前进着,苍白的丧服和沉黑的棺木在左邻右舍的红红火火中艰难地蠕动着,像是一道划开世界的肌肤之后留下的疤痕。他的心突然一沉,像是在飞奔中猛跌了一跤,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。

“不用。”他甩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和一个显然超出出行费用的银元,径直向那支队伍跑了过去。

他认得那个棺木旁步履蹒跚、欲哭无泪的老人。

那是个阴天,沉甸甸的深灰色云雾一直压到山顶。本来应该有一场滂沱而下的冷雨的。但是没有下,一直都没有下。连一声惊雷也没有。

***

“阿修真的是福薄。打了八年的鬼子,打了八年的鬼子啊!这好不容易回来了,回来了……”

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一路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到叶氏祖坟,又怎么看着那副黑色棺木在他眼前消失在了黄土垄中。论身份,他不过是个多年未见的故友,不应有太浓厚的悲痛,只合在墓前奠一杯再轻不过的薄酒。讲过几件十多年前的往事之后,叶家父母才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他这个人,回宅之后又留他吃了杯清茶,说了几句话。每一说到叶修偷偷跑去从军的事,叶母就泣不成声。儿子用这样的方式回家,不仅没有带回功勋和慰劳,人走了,连葬礼都不得声张太过,毕竟他本来“应该”是战死沙场的人。虽说报国之实远比这些虚名重要,但终章怎能如此草草收尾?

他不敢太多问到事情的详细始末,只得在作别二老之后再行打听。听下人说,七天前叶修突然起意要一个人去城郊的一家小旅店,恰巧房间隔壁暂住着一位贩鞭炮的商人,鞭炮不小心被顽童点燃,剧烈爆炸之后木质结构的旅店里燃起了大火,将周围的几间客房都烧得面目全非。

“竟连具完整尸首都没留下。”

他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叶宅。天仍然阴着,夜空无星无月。按照葬俗,下人们带着亲戚四邻家不通生死之事的孩子,捧着香油燃起的小灯,从宅子去往坟地,为思念家人的魂魄引路。那是现在宇宙间唯一有意义的事物,远远看去,像是被重新排布的星辰,也像是夜的眼睛。

***

这辈子做了这么多场摸查,他从未如此矛盾过。叶修是个骗子,他骗过父母,骗过上司,骗过战友,也骗过他。久经沙场历练的老兵从那样的火灾现场逃生并不困难,尸首又难辨认,兴许他只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,想一个人跑出去躲两天?兴许他意识到婚事难成,想借机再换一个身份来找他?兴许调查之下他真的能找到那具尸体的真是身份,找到叶修在现场留给他的某件指引下次见面时间地点的信物?

但如果找到的是另一个方向的证据呢?

他迫切地想要拥抱“真相”,又本能地想把它拒之门外。但真相的到来无需经过谁的同意。经过调查,火灾那日确实有人出入过叶修的房间,而且和他交谈过,事发时叶修的身体状态可能并不正常。周围的鞭炮和其它引火物的布置十分蹊跷;在现场观察时他已发现四周有人形色可疑,随后在小队手下的帮衬下,他查清了这些人在火灾发生前就徘徊在附近。线索很快指向了山城周围村子里的一支民团,而继续摸查下去,他们又发现这支民团和敌党游击队有千丝万缕的联结。

更让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是,出事的旅店正是三个月前他与叶修私会的那一家,连房间都是同一个。恐怕当晚他们就已经被敌方盯上了,而叶修的真实身份和他们的关系无疑也随之暴露在了他人眼前。

这无疑也解释了连为什么如此机敏的人也会偶尔放松警惕。

尘埃落定。可是最后的真相,无人可以与他一同承担。

那几日他甚至不敢入睡,因为一闭眼,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恋人在“约定好的地方”苦苦等待着他,等来的却是汹涌火海的情景。

他开始害怕火,害怕嗅到焚烧东西的气味,甚至害怕听到剧烈的响声。但在无数个梦里,当他在橙树林里看着叶修的身影在一道惊雷之后消失,当他在泛着雾气的河岸边看着叶修越跑越远、怎么用力也追不上,当他在旅店房间里为叶修斟酒,不小心把酒撒到了桌子上,那酒瞬间灼成烈火,烈火中焚烧着一个檀木匣子,一张墨迹已经消退的电报纸,烈火中叶修拿起一把枪,枪口对准了他,扳机扣动……

在惊醒时,自己身上和房间里弥漫着焚烧檀香的味道。

那是他自己信味的味道。

他甚至开始害怕自己了吗?

不。那些信还在,十三年前叶修送给他的那把枪也还在。

他是个枪手,他从来都不是任由命运欺凌的人。

***

内战爆发后,“一枪穿云”逐渐变成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名字。

除了这个名字之外,他也不需要其他名字了。那次失手也变成了他人生的唯一一次失手。

他也曾想过,如果真有轮回,这一生的血债该让下一世背负多大的重压呢?不过即便如此,他既然见不到下一世的自己,一碗孟婆汤下肚,下一世的自己也想不起现在,他又何须对那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亏欠什么呢?

他只知道此世自己亏欠了别人,他亏欠那个人十年的等待,亏欠那个人平安顺遂的一生,这是他再如何想要血债血偿,也不可能补偿得了的。不过如果自己为那个人报了仇,来世若能再见,到底还能留个些许情分吧。

但三年下来,内战中南军的颓势终究是一发不可收拾了。节节败退之下,山城被逼到了战乱的前线,城中军政机构达官贵人乱作一团,头破血流地争抢最后几张飞往南岛的机票。他既没有太多贪恋的东西,对逃亡也就没什么念想。在城破之际,他接下了清理机要文件的善后任务。那几间他最熟悉、同时也对外人最神秘的办公室,终有一天也要变成他人的地盘了。种种记录册页被集中在一处,在满室的狼藉中,燃起一把火来。

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,那个注定会引起他注意的档案袋不小心从架子上跌落了下来。他打开了它。

“某师独立团团长叶秋,实名叶修,山城渡乡叶氏长子,因坤人不得参军之故,借用孪生兄弟身份入伍。”

“作战期间疑与北军过往密切,然精于战术指挥,战功显著,暂予保留查看。”

“与轮回队员周泽楷疑有私交。”

“丁县一役,隐瞒有关北军对敌战术与行军动向的情报,确定周为其同谋,二人疑似情侣关系。”

“二人往来书信节略如下:……”

“自前线诈死返乡,建议列为重点行动对象。”

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火苗焚烧秘密的声音。无数过往的细节霎时间开始回放,从离别八年后在庆功酒会上的重逢,到二人的每一封通信,再到那夜在旅店里的约定。

“你上司对内战是什么态度?”

“不过只有一半。这件事,只有你我二人知道。”

那次蹊跷的酒会,为什么为他们单独相处留出了恰到好处的时间和机会?

明明身份和关系已经暴露,为什么对他们二人都如此宽容大度,从未追究?

“但我一直用药掩盖坤人身份的事情被医生发现了,他们答应帮我瞒着,但是说我的身体坚持不了太久,再耗下去肯定会暴露。”

叶修之所以从军队上逃走,真的只是因为害怕暴露坤人身份吗?他辗转在自己的观点与军方的命令之间,这些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?

“军中的事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,我还是知道的。”

他知道了什么“不该问”的事?他没有对他说实话,因为知道真相同时意味着被真相危及。

“国家还需要你们,是件好事。”

对,因为在打鬼子的时候,他们既需要叶修,也需要他。而把他们两个的关系握在手里,就是抓住了两柄强大武器身上的软肋,从而不仅握住了他们的忠诚,也握住了他们偏离忠诚的可能性。

打跑了鬼子,开始筹划内战,心中偏向北军的叶修就没有用了。但他还有用,虽然并不好用,因为他对敌人的仇恨并不牢固。

所以需要发生在小旅馆的那场火灾,用他的私仇来加强公愤。

否则阴谋者怎么可能恰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?如果叶修确实帮过北军的忙,北军有什么动机针对他?

而他的手下在调查中进展如此顺利……是因为从头到尾,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个人吧。

结束了。包括现在,他跪倒在这里,两眼无神地看着纸张焚烧留下的灰烬,大概也是上峰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吧。原来无论一个人多聪明、受过多少训练,在自己的软肋面前,都会输得如此彻底,连一丝残留的意义都不会留下。

火焰吞噬了那一叠档案。之后被投入火中的,还有那个他珍藏多年的匣子,以及匣子里的电报纸和信件。记忆被焚毁的气味包围了他。

就像他们紧紧相拥时的气味一样。

***

城破。他选择死在战场上。

毫不还手。大概能些许偿还这三年来欠下北军的血债。

//等金属楔入骨肉,他才知道被击中时是听得见入肉声的。是很轻微的响,像十五年前他在叶宅前遇到的风一样轻。血气入喉,困意上涌,过往片段如走马灯在眼前轮换,他竭力睁开眼,像要再温习一遍那些相认的凭据。//

那一刻,他知道自己更希望命有轮回。只是怕来世相认,他却要做他的仇人了。

无妨。

//天大概是落雨了,他闭眼前最后的知觉,是一滴水从眼角滑落。//

E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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